盧灣區第一中心小學、五年級辦公室。
班主任羅老師坐在桌前、面無表情地批改試卷,梁鸝肖娜和另外三個女同學站一排兒,都灰頭土臉的,頭髮亂了,衣服扯了,抓掐咬痕肉眼可見。
肖娜有些害怕地嚶嚶低哭,羅老師不耐煩道:「哭什麼,打相打打架時的英雄氣哪去了?」
梁鸝掏出手帕替她擦眼淚:「哭什麼,我們又沒錯。」
「沒錯?」羅老師氣笑了:「稍後等那監護人來,看你還嘴巴牢!」又朝另三個女同學道:「你們也一樣,家長稍後會到。」
梁鸝還是能聽出監護人和家長之區別,心底像被馬蜂蟄了一下。她瞥過眼看見窗玻璃處,陳宏森的面孔一晃而過。
有人敲門,進來一對穿著普通的男女,都很瘦削,焦黃著一張臉,眼神是呆板的,和羅老師打招呼時才有了笑容,但那笑容又顯得不知所措。
肖娜不由自主地緊抓著梁鸝的手,囁嚅說:「是我的叔叔嬸嬸。」
羅老師才講兩句,她嬸嬸突然衝過來,揚手一掌打在肖娜臉上,肖娜呆站著也沒躲,小孩子臉皮薄,一下子半邊頰腮又紅又腫,抬手還要打。
眾人都驚住了,羅老師先緩過神,連忙阻止:「喛喲,同學之間打相打是不對,儂也不好一來就削巴掌,要以教育講道理為主。」朝梁鸝往牆角呶呶嘴:「去搓把毛巾給她捂捂臉。」
牆角有面盆架子,掛著雪白的毛巾,地上擱著藤殼大熱水瓶,梁鸝往面盆內倒熱水,手插在裡面也顧不得燙,擰了毛巾來給肖娜捂在傷處。
她嬸嬸還在罵男人:「我當初和你怎麼講的,不要答應大哥的要求,讓娜娜從新疆回來,她日後不聽話、闖大禍、或走邪路,人家不會找她爸爸,總要找我們算帳,怪我們沒管好,這口黑鍋誰要誰背去,我可不背。」又朝羅老師尖聲利語道:「那要批評處罰或退學,我皆沒意見,但要賠錢不可能,我們是窮人家,飯都快吃不起了。」
男人沉著臉色,一言不發。
羅老師聽不下去:「這話講得……好歹是那親侄女……同學之間鬧口角在所難免,你也是反應過度。」又道:「你們先坐會兒,等其他家長來了再協商。」
梁鸝湊近肖娜的耳邊,很生氣地低道:「你的嬸嬸是壞人。」肖娜忍不住流下淚來。
過了會兒,又有人敲門,進來的是沈家媽和舅舅沈曉軍,沈家媽喊了聲:「阿鸝啊!儂要氣死我對吧?!還和同學打相打,儂有本事了!」走近把梁鸝拽到眼前上下打量,沈曉軍則和羅老師握手,客套兩句,就聽得沈家媽道:「不得了,是誰把阿鸝的臉抓破了?打人不打臉,日後破相可哪能辦?」
梁鸝指著同學李玲:「是她抓的!」沈家媽目光炯炯地瞪過去,那李玲哭喪著挽起袖子、褲管,都是烏青塊,除了面孔,別的地方被打慘了。
沈家媽不好再說什麼,用手指戳梁鸝額頭一記,咬牙道:「待回去收拾你!」氣洶洶地拉過把椅子坐下來。
肖娜也挺同情梁鸝:「你的外婆像狼外婆!」
不多時另三位同學家長陸續到場,事情並不複雜,很快就水落石出,三位同學欺負肖娜,辱罵她小新疆,梁鸝仗義相助,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。
羅老師道:「欺負人雖然不對,但梁鸝先動手打人,更不可取。你們做為監護人、還有你們家長,要耐心教育,擺事實講道理,不要武力粗暴解決。」
「打人總歸不對!」沈曉軍插話進來:「我們會得回去教育她!但是,老師對同學間的歧視行為輕描淡寫,我認為是不正確的。」
羅老師臉龐騰的燒著了:「梁鸝的監護人……」沈曉軍皺眉打斷她的話,不客氣道:「我不是梁鸝的監護人,我是她的家長,如同她的爸爸媽媽在一樣、照顧她的生活起居,教導她做人,羅老師大可不必區別對待。」
他微頓,又接著說:「當年上海青年響應國家號召上山下鄉,建設邊疆,是支龐大的隊伍,值得我們尊重,幾十年過去,如今國家放寬政策,允許知青子女回滬讀書就業,她們還要忍受骨肉分離,為了讓下一代有更好的生活和教育,她們何錯之有,要受到有色眼鏡對待!特別是這些小學生,思想還不健全,不過是人云亦云,有樣學樣,羅老師不應該更加重視這個問題么?儂讓我們要耐心教育,擺事實講道理,但學生最聽的還是老師的話,儂講一句頂我們十句,引導她們端正思想,尊重他人,不是為人師表的職責么!」
李玲的姆媽附和道:「是呀!我們也教育她不能瞧不起同學,就是不聽!羅老師,還是你講話頂用,麻煩好好教育她,讓她認識到自身的錯誤!」
羅老師已是滿臉通紅,點著頭答應下來。
出了校門,坐電車到淮海路下來,但見彩霞如火,摧枯拉朽的燒了半個天際,沈曉軍矮下身軀:「上來,我背你。」沈家媽接過書包:「你就慣著她……」
梁鸝往他寬闊的脊背一趴,小手往前攬住他的脖子,整個人一下子像騰飛起來。
他們三個走在太陽金黃的餘暉里,朝成都南路方向而去。
沈曉軍笑問:「什麼時候學會打架的?」梁鸝老實回答:「在新疆的時候,維吾爾的巴郎子欺負我,我就和他們打架。」
「打輸還是打贏了?」
「開始輸,後來就贏了!」
沈家媽嘖嘖兩聲:「你沒看到那兩個女學生身上的烏青塊!我沒話好講!」
沈曉軍默了默,笑著咕噥:「阿鸝,打人總是不對,記住了,山外青山樓外樓,強中自有強中手,總有比你拳頭更厲害的人,你不改,早晚要吃虧!我們不惹事,也不怕事,下趟再碰到這種狀況,道理講不清,可以找老師,告訴我們!」
梁鸝「嗯」了一聲,湊近他耳邊問:「舅舅,你是初中畢業嗎?」
沈曉軍點頭:「是呀!初中畢業。」
梁鸝道:「可我覺得舅舅今天和羅老師講的話,只有知識豐富的大學生才能說出來。」
沈曉軍哈哈笑起來:「阿鸝是個馬屁精!」
弄堂口,陳宏森拎著一瓶醬油在那裡站著,見到他們三人走近,眼睛一亮,大聲問:「梁鸝,沒事吧?」
梁鸝從沈曉軍肩頭探出臉來,笑著說:「沒事!」
沈曉軍看著弄堂里,慢慢道:「阿森,儂有麻煩了!」
話音才落,就聽得陳母洪亮地吼聲由遠及近:「小赤佬,讓儂打瓶醬油,打到南天門去了是哇!」
陳宏森煩惱地嘆口氣,梁鸝朝抬起頭,喬宇站在窗前探出半身正朝這邊望著,她便揚起手,招了招。
弄堂里的人家都在忙著燒夜飯,空氣里皆是煎炒蒸炸的煙火氣,天色光景逐漸暗淡下來。
一天就這麼有滋有味地過去了。